過了五月,辛湄便要滿十六歲,她爹最近也越來越愁心。某天晚上吃飯的時候,他突然問:「小湄啊,你看大師兄如何?身體壯,人又老實,你嫁給他絕不會被欺負。」
辛湄正在夾肉丸子,一下沒夾好又滾了回去。她想了想:「……也成。」
門外傳來一陣水盆翻倒的聲音,推窗一看,大師兄正掩面狂奔,驚慌失措。
辛雄奇道:「你在做什麼?」
大師兄淚流滿面撲將過來:「師父!弟子早已有心上人!求師父不要把師妹塞給我啊!」
辛湄又在夾肉丸子,又沒夾好,這次滾到了地上。
辛雄素來是個善心的師父,不好意思強迫自家弟子娶女兒,只得罷了。
眼看五月將至,辛雄越發煩躁。某日吃晚飯,他又問:「小湄啊,你看二師兄如何?皮膚白,嘴巴巧,跟著他你每天都開心。」
辛湄想了想:「……也成。」
門外再次傳來水盆翻倒的聲音,這次是二師兄掩面狂奔。
辛雄只得放棄讓兔子來吃窩邊草的念頭。
從辛湄十五歲開始,辛雄就開始操心婚事了。辛邪庄說富也挺富,說有名也確實有那麼點名氣,一直靠著豢養靈獸,販賣給各大修仙門派為生。這樣的人家,辛雄又不是什麼吝嗇之輩,想找個女婿其實非常容易。
奈何辛湄剛滿月的時候,辛雄鬼使神差請了娑羅山的玉清仙人來批命,玉清仙人凝神算了半日,最終搖頭:「令嬡命格十分奇特,將來的姻緣嘛……有些古怪,命中紅鸞有半實半虛之態,未來夫婿乃半人半鬼,應當是克夫之相。」
這次批命不知怎麼的就傳了出去,於是城裡人人都知道辛邪庄的那個姑娘是克夫相,自此人人警惕,誰也不敢叫辛老爺看上了拉回去做女婿。
眼看著辛湄年年長大,辛老爺也年年憂心,他就這麼個女兒,這孩子娘又死得早,他也沒續弦的打算,難道就讓這獨女一輩子不嫁人么?
這幾天他想了又想,幾乎沒睡好,不知怎麼的突然靈光一動,晚上叫了辛湄來,笑道:「小湄,這次崇靈谷要一批靈獸,爹最近身體不大利索,你也大了,商人家的女兒不必搞那些閨秀把式,你帶著貨去崇靈谷交接,也算見見世面。」
辛湄見他目光閃爍,嘴角含笑,心裡有些悟了,想想還是說:「其實吧,我覺著自己還小……」
辛老爺急道:「一點也不小了!你娘十六歲的時候就生了你!十六歲還沒嫁出去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!」
辛湄只好說:「那……我多在外面玩兩天,結識一些……呃,外地的有為少俠,這樣好不好?」
辛雄忙不迭點頭:「好極好極!若遇見合眼的,發信給爹爹,不必回來了!咱們在外地把婚結了再說!」
辛湄琢磨著,這次得多帶點錢,去外地買個相公,好教她老爹能安心。城裡有很多人家都從外地買媳婦,想來相公也是可以買的。沒關係,她別的不多,錢最多。
隔日她便換上便裝,招了秋月出來,領著浩浩蕩蕩一群靈獸,往崇靈谷飛去。
秋月是一隻巨大且肥厚的鵜鶘,十歲的時候她爹送她的禮物,長得奇醜無比,當初她看一眼就嚇傻了。辛邪庄養那麼多靈獸,有體態輕盈的仙鶴,有豐盈華美的鸞鳥,可她爹偏送她一隻丑瘋了的鵜鶘!
不過這些年用下來,方覺得它好。無論遇到什麼場合,秋月都鎮定自若,十分有大家風範,沒事也不叫,安安靜靜地團做一團睡覺。比起那些晃晃悠悠的靈鳥,它飛得又穩又快,偶爾遇見不長眼的飛賊,一翅膀扇過去,十個人也要暈。
辛湄從中悟出真理,男人也是一樣,長得好看不算什麼,好用才是硬道理!呃,當然,她還是希望這次能買個又好看又好用的相公。
崇靈谷離著辛邪庄足有上千里路,沿途還要橫穿連綿萬里的挽瀾山,縱然秋月飛得快,後面那群靈獸卻很嬌嫩,吃不得苦,天一黑便呦呦叫喚,要吃飯要睡覺。
辛湄只得在挽瀾山內找了塊平地,紮營點火燒水。這幫靈獸被嬌養慣了,非熟水不喝,非靈谷不吃,好在靈獸有靈性,絕不會私自逃脫,否則她一個人忙翻了也顧不過來。
黑夜的山林分外寂靜,秋月的羽毛又分外溫暖,辛湄只覺睏倦得不行,漸漸便意識朦朧,靠在秋月身上睡著了。
睡到半夜,又覺得身後一直靠著的秋月不知去了哪兒,徹骨的寒風吹在臉上,凍得她一哆嗦,緩緩睜開眼。
眼前是空蕩蕩的平地,靈獸們和秋月像是平空消失了,只得她一人蜷縮著身體躺在地上。辛湄這一驚實在不小,急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吹哨,連吹了十幾聲,若在平時,秋月早就拍著翅膀飛回來了,這次卻一點反應也沒有。
冷靜,冷靜……她在心中默念,這種情況不是沒遇到過,深山老林多鬼魅,想必是那些寂寞的鬼魂和她開個小玩笑。她從包袱里取出早已備下的紙錢和線香,一面用火摺子點了,一面默默念誦。
誦到一半,她誦不下去了,眼前跳躍的火苗——它變成了鬼火般的綠色。
一陣陰風刮過,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深處,傳來女人幽怨的嘆息,似哭似笑。辛湄一腳踩滅了綠火,轉過腦袋,只見密林中鬼火星星點點,染了血的紅衣忽隱忽現,地上開始長出無數根頭髮,蠕動著,彷彿有生命一般。
不用說了,她運氣不好,這趟遇見了傳說中的厲鬼。
地上濃密的頭髮開始聚集,最後變作一顆女人腦袋,它骨碌碌轉過來,對著辛湄咧嘴一笑,五官俱是血淋淋的黑洞。
辛湄想了想,問:「……好吧,你們要什麼?我這邊除了紙錢線香,就只剩下空牌位和香爐了。」
出門在外露宿,這些東西必不可少,這是老爹傳授的經驗。尋常鬼魅只要數枚紙錢,三根線香便可安然無事。若是厲鬼,那可以供上香爐牌位,至少可抑制它一夜不傷人。可她這次遇到的不知是什麼,連火摺子都不能用了,擦出來的都是鬼火。
「咯咯咯……」那顆腦袋開始笑,從地上飄忽而起,脖子下原本是空蕩蕩的,漸漸卻幻化出血衣的模樣來,一路搖曳飄零,直直朝她飄過去。
「等一下!」
辛湄大叫一聲,厲鬼居然也真停了一下。
「我還有這個。」她微微一笑,從貼身小袋裡取出一張金色符紙。好歹也算半個修仙門派的人,身上不裝一點驅邪的符紙就太不符合身份了。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符紙上,她輕輕一拋,那張專門用來驅鬼的符紙彷彿長了眼睛似的,嗖一聲貼在厲鬼額頭上。
它愣住,她也愣住。
沒有……反應。
辛湄愣了很久,感覺背後冷汗涔涔。那隻鬼也愣了很久,彷彿有一滴汗從額頭上滑下。
驅鬼的符紙都不管用,那、那隻能說明一點了……
「你左邊臉上,有塊皮破了。」辛湄很好心地指著它爛糟糟的臉,提醒。
「哦,謝謝。」厲鬼本能反應,順手把那塊皮抹上去,開口道謝。
尷尬的沉默流竄在兩者之間……嗯,會說話的,不怕符紙的,只能說明這東西不是鬼。
良久,厲鬼說:「就這樣吧我走了祝你做個好夢再見!」
它轉身就跑,冷不防背後一緊,辛湄一把抓住它的後領子,將它整個提起來再翻轉過來,它那張十分恐怖的臉就正對上她的。眼前這位面如桃花身似楊柳的漂亮小姑娘,嚴肅且認真地盯著它看了良久,才說:「原來你不是鬼。」
它手忙腳亂掙扎,奈何這位姑娘看著柔弱,力氣卻著實不小,居然掙脫不開。
「啪」一聲,一個響亮的耳光刷在它臉上,它被打蒙了。
辛湄一面抽一面大叫:「不是鬼就是妖怪!死妖怪!把靈獸還給我!不然我就把你煮了吃掉!」
它被打得哇一聲哭了,身體突然蜷成一團,一陣煙霧飄過,什麼紅衣厲鬼滿地青絲都消失不見,在她手裡提著的是個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小少年,背後還生了一雙嫩黃的翅膀,想來是個鳥妖。少年圓臉圓眼睛,此刻正哭得鼻涕滿臉。
「說不說說不說!」辛湄繼續抽,突然瞅見他的翅膀,便道:「聽說烤雞翅很好吃。」
少年哭得更凶了,小翅膀撲騰兩下,縮不回去,只好瑟瑟發抖。
辛湄打算從翅膀上拔幾根毛嚇嚇他,指尖剛觸到柔軟的羽尖,只聽身後一個冰冷卻又十分好聽的聲音說道:「閉眼。」
她一愣,搞不清楚誰叫誰閉眼,一轉頭,手上卻是一輕,鳥妖少年被人搶走了。
「喂!」辛湄急了,抬手要搶,對方卻已飄然退了十幾步。
黑暗裡看不清他長什麼模樣,只覺應當是個男人,穿著淺色長衫,烏髮垂肩。那隻鳥妖被他提在手裡,似是暈過去了。他低頭看看,停頓了一瞬,方又抬腳欲走,辛湄急道:「等一下!我的靈獸呢?」
他回頭,輪廓依稀深邃且清俊,目光相當不善。
「出去。」
他手一揮,一道冷光疾射,正中辛湄肩膀。她渾身一震,猛然驚醒過來,身後的秋月還在打盹,眼前的火光依舊溫暖跳躍,靈獸們也還睡在原地,沒少一頭。
她、她剛才只是做了噩夢?
辛湄捂住方才被打中的肩膀,並不疼,但被擊打的感覺還在。翻翻包袱,少了數枚紙錢,三根線香,貼身小袋裡的驅鬼符紙也沒了。
不是夢。